第39章 船长舱的餐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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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时分，厨子汤团从船长舱的舱口伸出他那苍白的圆脸，通知主人开中午饭了。主人正坐在挂在船尾避风处的小艇上，刚刚观察完太阳的位置，伏在那块奖牌形状的光滑木板上，默默地计算着纬度。从他根本不理会厨子叫唤的神态来看，你也许会以为亚哈根本就没听到。但他却立刻抓住后桅索，身子一荡上了甲板，用一种平淡、不显丝毫得愉快的声音叫了一声“开饭了，斯达巴克先生”，就走进舱里去了。

这位船上君王的脚步听不到了，斯达巴克，这位船上的第一酋长，断定亚哈已经落座，才猛地站起身，在甲板上转了几个圈，神情严峻地看了看罗盘后，开心地喊了声“开饭了，斯塔布先生”，就从舱口走了下去。第二酋长绕了索具走了几圈，又轻摇几下主帆索，看看这根重要的绳索是否结实，接着又唱起了那句老调子：“开饭了，弗拉斯克先生”，然后和前面两位一样进了船长舱。

可是，这位第三酋长，看到只有他一人在后甲板上，似乎不再有某种奇怪的约束了。只见他朝四周机警地望了望，随后踢掉鞋子，就在君王头顶的甲板上迅疾而又无声地跳起了水手舞；然后，他手脚灵巧地把帽子丢上了后桅楼，仿佛这后桅楼是他的衣帽架，就嬉皮笑脸着朝舱口走去，快到舱口的时候，他在音乐声中结束了游行。在踏上船长舱的门槛前，他停下来，换上另外一副面孔，紧接着这位自由散漫、快乐的小弗拉斯克，便以贱民或奴隶的身份来到了君王亚哈跟前。

海上那做作的风气使得什么奇事都会发生，所以下面这种情况就习以为常了：在露天甲板上，一些头目一旦被激怒，就会对上司红眼相向，桀骜不驯；假如这些头目马上来到船长舱，吃例行午饭的话，见到船长坐在上首，十有八九这种怒火马上会消失无踪，态度温和恭谨，这种场面让人惊奇不已，甚至非常可笑。为什么变得如此之快？很不正常？也许不是。谁要是请客吃饭时，恰如其分地摆出一副王者和智者的姿态，那么此人的权力和威信是不会丧失的；无论是谁，只要设过一次宴，就会知道作凯撒大帝是什么滋味。宴请客人是一张魔力无法抗拒的社交王牌。就亚哈来说，他已把这张王牌握在手中，加上他作为一船之长的无限权威，你只要稍一推算，就会明白刚才提到的海上生活的奇特现象是何以产生的了。

亚哈坐在这张嵌着牙骨餐桌的上首宴请下属，每个头目都等着亚哈，挨个儿给他们分饭菜，在亚哈面前，他们就像小孩子，不过在亚哈身上却仿佛看不出半点居高临下的架子。亚哈举刀切割他面前的这道主菜时，他们都专心致志、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手中的刀。我想，他们生怕玷污了这个美妙的时刻，所以什么话也不敢说，哪怕是像天气这样毫无针对性的话题。房间里没有声音，当亚哈用刀叉夹着一块牛肉，示意斯达巴克把盘子伸过来的时候，大副就像接受施舍似的把肉接了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肉再切碎，如果刀子不小心碰到盘子，他还会惊跳一下，切碎之后再无声无息地嚼着，最后怯生生地吞下肚去。在船长舱的宴饮竟如此庄严肃穆，静得让人生畏，就像德国皇帝在法兰克福的加冕宴会上，谦恭有加地款待七位选帝侯一样。亚哈老头并没有让大家在吃饭时不许说话，只是他自己从不说话。而可怜的小弗拉斯克，他算得上是这户无聊人家的小宠儿，吃咸牛肉时他分的是胫骨，吃鸡的时候鸡腿是他的。在弗拉斯克看来，要是有人敢自己夹菜，说的最好听也是窃贼，要是他自己往碗里夹菜，毫无疑问，他在这条船上也别想做人了；不过，奇怪的是，亚哈可从没有说过不让他夹菜。弗拉斯克只有在亚哈不太注意的时候自己夹过菜。弗拉斯克最不敢自己拿来吃的是黄油。在弗拉斯克心里，不知道是船老板担心黄油会把他那张灿烂的笑脸，糊起来了才不让他吃黄油，还是因为捕鲸路途遥远，在大海上有钱也没处买，黄油成了稀世珍品，像他这样的卑微人物是没有机会享受的。唉，弗拉斯克，反正你没吃黄油的命！

还有一件事：那就是弗拉斯克来的最晚，而走的却最早。想想看，这样一来弗拉斯克的吃饭时间就大大缩短了。斯达巴克和斯塔布都来得比他早，却还享有拖到最后细嚼慢咽的特权。要是碰上斯塔布胃口不好——其实论资，排辈他也不比弗拉斯克高，似乎马上就要放下碗走了，那时弗拉斯克可就急了，这一天他就只能吃上三两口了；因为要是弗拉斯克比斯塔布晚回甲板，这可是违反神圣，不可忤逆的常规的。有一次弗拉斯克曾私下里承认，自从他荣升副手以来，除了每天不同程度地挨饿之外，不知这种升迁有什么实惠。因为他吃进肚里去的永远敌不过这种饥饿，这饥饿无时无刻不在他肚子里翻滚。弗拉斯克心想，我现在成了一名头目，但我多么留恋当普通水手的那段日子啊，那时在船头楼里，可以拿起一块在岸上时吃的那种牛肉随心所欲地吃。我可尝够了升官的滋味了，到头来不过虚荣一场，却让人轻易失去理性啊！要是“裴廓德号”上哪位普通水手对弗拉斯克的升官心怀妒忌的话，他只需赶在吃饭时跑到船尾去，从船长舱的天窗往里瞧一眼，弗拉斯克傻乎乎地而又愣愣地坐在让人生畏的亚哈跟前的样子，那他心头的怒气也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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